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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徵】望远山

造个谣

[二编]

——

【零】

“四周皆是山,为何还要望远山?”

“又非我的山,自然要望属于我的——远出的山。”


“身侧便是你的山,为何还要望远山?”

“……已非我的山,只能望从前。”  

可从前,也不是我的山。


【壹】

宫三徵公子近日常看着远边虚无处,目光涣散,不知是在思虑何事。

侍卫一日三报到角宫,内容差不离那些:熬药,练毒,育珍草,制神丹。与从前相比,少一项是问哥哥与何人在何处做何事,换成了发呆神游。倚靠在窗边,站在屋檐下,立于庭院中,总是看远方。

远方有什么?听了侍卫来报的宫尚角如是问道。他未发觉自己的神情已染上阴翳,翻看案本的动作顿住许久,手中力气渐重,将纸张揉出了难看的皱褶。

被问话的人浑身一颤,更加不敢抬头,“大约,大约是……山?”

这山谷之中能看见的,还能有什么?

宫尚角虽一怔,却也清楚侍卫并非是在敷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在这宫门之中,见山见云见亭台楼阁,再也别无他物可见。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宫的商羽姐弟才那样爱宫门之外的热闹。

这样说来,却只有宫远徵至今目光被困于这山谷内。他年纪尚轻,按规矩不得出宫门,而宫尚角常为事务离开旧尘山谷,宫紫商与宫子羽亦能于上元灯节这样的佳日,在那繁华热闹的人间烟火中短暂地抛下禁锢身与心的一切而欢喜无忧。

其实宫远徵不在乎,宫尚角也知道他不在乎。他从未表现出过对宫门外的向往,即便是在那样热闹的节日,也全无兴趣。从前年幼时,宫紫商还拿山下的精致小食与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逗他,要引他同他们一起下山去。这是为着少挨一句说教,他们觉得若是拉上了这小孩,宫尚角定然护着他,对其余人便也不会多有说辞。然而一心只装一事的宫远徵全然不理会,对那些新鲜东西只觉得索然无味,拉着宫尚角的衣角,不大开心的问:“哥哥在这里,我为何要出去?”

哥哥。宫远徵的哥哥永远只有一人,没有人不清楚是谁。

宫远徵不在乎一切,只在乎宫尚角。

宫尚角知道,明明是知道的。他想,分明最是清楚宫远徵在乎的是什么,为何偏偏这一年的上元灯节要留宫远徵一人,留那少年独自提灯寻人落寞而归,于清冷的徵宫中因着一味药方惴惴不安,又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奔向角宫,那片碎片刺入他的心口处时,他在想什么?

现在望着远处的宫远徵,在想什么?

宫尚角卸了力,摆手遣退下人。

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一如从前模样。宫远徵仍然用那样无暇的目光看着宫尚角,满心满眼的信任与依赖,依然唤他哥哥,依然与宫子羽不对付而处处维护他。对宫远徵来说,就好像是……没有那日上元夜,没有那个划破了他手指最终也未送出的龙灯,没有那次急得失去神志而抛出暗器打碎了药膳粥碗,没有那枚让他去鬼门关走了一趟险些再回不来的碎片。

没有那道留在心口的伤。

如寻常样子,还是那个徵宫宫主,被人忌惮引人生惧,常年于阴冷森然的徵宫内研制药与毒,除宫尚角以外目空一切的孤傲少年,对他自身而言,好像没有变化。

旁人也如此认为。

唯独宫尚角愈发终日惶惶,冷静过后才从恍惚中清醒,原来自己从前便已将视线皆落在了这个他亲自养大的少年身上。否则如何会看得出少年对他露出与从前一般无二的笑容之后,侧过身却神情落寞,又如何能觉察出在角宫内听见的清脆银铃声较之以往少了许多。

有时宫尚角会觉得自己当真失了理智,既怕那对他毫无保留的明媚的笑,又时时刻刻渴望能见到。既怕那铃铛在空中碰撞发出的声响,又希冀能被这声音包围。

以前是不怕的,以前是不需要渴望与希望的,以前宫远徵永远在他身边,这个事实好像如同天永久不会塌陷一样。他习惯了宫远徵的笑与声音,习惯了那清脆作响的铃铛与来时轻快的脚步,他习惯了宫远徵的一切。

待这一切忽然如潮水一般缓慢褪去时,他才回过神来,如今叫他要如何不去在意这些。

但宫远徵还在意吗?

宫远徵现在在意的,还是宫尚角吗?

他是否如同宫尚角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少目光是落在他身上一样,也意识到了什么。

比如,意识到无需再将自己的心困于宫门,困于这个不合格的哥哥身上了。

是这样吗。宫尚角想,是这样吗,远徵。

他轻唤出声,话音落下只余静寂。

书房内铃铛声响起一瞬,那是宫远徵的铃铛,被宫尚角用红线穿起贴身携带藏于衣内。铃铛本是银色,落在宫尚角手中的,却是暗红。

并非洗不掉,只是宫尚角不愿洗。他在宫远徵醒来前便已搜罗无数崭新而昂贵的发饰,银色叶片与铃铛装了数盒被送入徵宫。他亲手摘下宫远徵命悬一线那晚发间系着的铃铛,喃喃自语,脏了,便要换新的,远徵是个爱漂亮爱干净的孩子。金复闻言要接过已染了血腥气的旧铃铛拿去处理掉,却被宫尚角制止。那些铃铛本由宫尚角送出,又由宫尚角收回。

此后数日晃动铃铛,皆声声如凌迟。


【贰】

徵宫多了些生面孔,这是对于其他侍卫侍女而言。宫远徵却认得他们,从前他常去角宫,新来的这些人,他都在角宫见过。虽说是为着宫尚角去的,但他也会认真审视一遍宫尚角身边的人,是为排除掉任何一丝危害到他哥哥的可能性。

不过也不是一开始就注意到自己宫内被安排了一批从角宫来的下人。刚醒来时宫远徵自知恐怕要留下心疾,宫尚角以毙命刺客的方式投出那枚碎片,他能活下来已然是大幸,之后定需要再好生调理,能否回到从前还是个未知数。宫远徵不太在意这件事。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但不知道宫尚角是否相安无事,不知道上官浅是否被关押拷问,不知道他如今这副模样,还有此前的莽撞举动,是否扰了宫尚角,要他厌烦了。

也许没被讨厌,宫远徵想,也许他的失了冷静的行为轻而易举地得了原谅,还得了愧疚与心疼,所以能够靠在床榻上,得到宫尚角这样细致的照顾。想来是同从前一样的,从前宫尚角为他上药,如今为他喂药,他一直知道哥哥待他极好,亦知晓对他的所有偏爱。

可,从前只是从前,现在不同了。

宫尚角在说出“她说她不是无锋”时,那目光中究竟含了些什么?宫远徵惊惧,他忽然什么都不明白了。

——你就那么相信她吗?

问出这句话时宫远徵有一瞬的悔意。他贪恋哥哥喂药给他时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目光,他刻意不去看那目光中或是后悔或是愧疚或是自责的任何情绪。他擅长做一出只有自己知晓的戏,从前是装作不去在意那悲惨早逝的朗弟弟,现在是装作不去在意已成定局的准新娘——可好像越长大这做戏的本领就越差,他可以忘记朗弟弟的龙灯,却无法忽视新娘与哥哥之间越来越近的距离。以为只是因为害怕哥哥被伤害,后来却发现,其实藏在暗处的缘由在于朗弟弟是哥哥的亲人,新娘却是哥哥的爱人。虽尚且年少,但他仍然在一夜无眠后明白了自己究竟是在意什么。晨曦乍现时,他落笔改了戏本子,告诉自己,只是害怕哥哥被上官浅伤害,只是如此,别无他由。

为什么偏要问出来呢?宫远徵悄声同自己说话,你看,问出来了,你又得到了什么呢,你难道会看不出哥哥的目光里在那一瞬已不再有你了吗?他的沉默,他的躲避,他的不否认,这些还不够你看清楚,你想要的不会有,你不想要的,偏要让你看见吗?为什么要打断这得来不易的温情呢。

又或许,对她其实不只是相信。望着宫尚角离去的背影,宫远徵把以往刻意忽视的一切都寻了出来。他知晓那一切,只是到了现在才愿意承认,承认宫尚角或许在贪恋着什么,贪恋着上官浅对他的爱恋,贪恋着上官浅为他营造的温情,贪恋着上官浅带来的能让他感受到的片刻欢愉。

他知道宫尚角依然不忘试探与防备,宫门中人,尤其是宫二公子永远不会让自己落于不利,情爱更需得排后。

可宫远徵分明看见了。宫尚角防着那个女人,却又护着她,对她冷面,却又温语,要她时刻不逾矩,却又将对她设下的防线退而再退。终有一天,她会成为他的新娘,而他会爱着她。

宫远徵如何会不懂。

所以他自作多情打翻的那碗药粥,也许是宫尚角所一直期盼的。

那日他若是没有去到角宫,宫尚角与上官浅应当会度过一个安逸温情的上元夜。

可要我如何甘心。

宫远徵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心口一阵刺痛。要他怎么甘心,要他怎么能不在意,要他怎么能接受原来自己那么多年的陪伴,其实抵不过新娘不知真假的温声软语。

原来宫尚角可以不需要他日复一日亲自调制的药汤,不需要他以身试药得出来的用以防身的剧毒。或许上官浅亲自做一顿普通但用心的饭菜,才是常年在刀剑血光中拼杀之人所渴求的。

要他怎么能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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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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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调出剧毒的药方或许只是一场误会。宫远徵接受了这个看似真相的事实,但他仍然坚信上官浅是无锋。见到上官浅时,他只消一眼便能知道这个女人受刑罚后伤到何种程度,他同上官浅对峙,听闻宫尚角曾长守于自己身边,忍不住说,多年的情分,羡慕不来。实则却想,事到如今我还在戏里,可这戏实在美好,不清醒又如何。

没料到的是宫尚角来了,他的说辞是听下人说宫远徵来了这里。宫远徵怔了一瞬,他是不愿意被哥哥知道自己来寻上官浅的,徵宫的人早已被他叮嘱不可说漏嘴,不会有人愿意违背他的话被当药人受百般痛苦,那么哥哥真是因寻他而来的吗?

还是其实他只是来看上官浅,却不巧见到了自己。

算了,何苦要这样想,让自己平白难受。

宫远徵听着哥哥说,我没有说他是来打扰你啊。

他便也笑着,像只餍足的猫儿,他说,我也没说是来关心你啊。

你看,这样不就好了,这样不就能让自己一直开心,一直活在被在意中了吗。宫远徵笑着,对心底那个不知满足的自己说。

然后他看见,早些时候端着药碗喂他喝药的手,如今端着药碗,将汤匙送到了上官浅的唇边。

上官浅笑得柔软又漂亮,那笑如刀尖,再次划破了宫远徵心口的伤。

原来,连这样的关怀也不是独一份的。

独一份,什么都想要独一份,是太贪心了吗?

宫远徵想不明白。他总是被带上云端,又被狠狠抛下,一次又一次。

急匆匆地回宫,还记着仔细打量一圈宫中人,发现哥哥或许没撒谎,他是从下人口中得知自己去了上官浅那处的,因为那些下人都是角宫的人。

是保护吗,是害怕吗,是担心吗。

是爱吗,是爱吗,是——哪种爱呢。

会有爱吗?

宫远徵如何能懂这些,如何能看得清,又如何敢肖想。他唯一知道的是,他是有爱着的,将爱全心地放在了另一个人身上,不惧被摔碎,他是那样执着地要将爱全部赠予那个人。

那人要吗?不要也没事。宫远徵不在乎,他好哄得很,哥哥的几句话,一杯酒,他便看似已心无芥蒂。

少年啊,少年的没有价值却毫无保留的爱啊。

爱永远在,只是,只是变得有些胆小了。

胆小到不敢再束铃铛,不敢再日日看所爱。

那些新铃铛比从前的更漂亮,更精致。宫远徵问过下人旧铃铛去了何处,下人说是被角公子拿走了。那便是扔掉了吧,宫远徵心想,那日他倒下时让铃铛落地了,定是已经脏透,不要便不要了。

可新的,干净的铃铛,却不敢戴了。

明明是哥哥送的。

但宫远徵只是将它们好生收藏起来,却不再戴上。

那个安静的上元夜,自己的铃铛声响打扰到哥哥了。

那便不戴了,不再只要闲暇时候就往角宫跑了,不要再弄脏哥哥送给自己的,带有“唯一”意味的东西了。

宫门只有他头戴银铃,只有他。

如果上官浅也有,那他就不要了。

好在还没有。

好在还有“唯一”。


【肆】

从角宫派出到徵宫的人里,有宫尚角的心腹,除金复外,他最得宫尚角信任。

现在这个侍卫带着一身高强武艺,想尽办法从徵宫的下人口中打探了好些消息。

他将消息一一汇报给宫尚角,说徵公子常为制药将自己一关就是几天,端去的饭菜总是放到凉了又送回厨房。说徵公子每回从外边受了委屈回来,就会红着眼眶去药圃中用像是要挖出人脑髓的力气挖草药。说徵公子每日清晨总起得很早,耐心又爱护地为自己的头发绑上小铃铛,下人惶恐道这样的事情公子请交给我们来办,公子像只高傲的猫儿,说这都是哥送我的,你们碰不得。此种事情数不胜数。

宫尚角听了一会儿皱眉一会儿轻笑,一会儿叹气说怎能如此,一会儿以一种“他还只是个孩子他能有什么错”的语气说这样骄纵还真是可爱。

说了许久,宫尚角忽然觉得有些可惜。身负的责任让他无法时刻放松,连最在意的弟弟也不能时时照看。从前常出远门,一离开就是数日,只能到处搜罗些精致物件,希望能讨得弟弟欢心。回来时总能见那被放在心里挂念着的少年坐在宫门口遥望着远方,听到马蹄声响,远远地便朝他奔来。日光下银铃闪烁,清脆的声响和少年的呼唤一同在他心底激荡出层层涟漪。被养得极好的少年是那样盼他归来,他不在的时候,又是如何度过?

本就缺席弟弟的生活太多,而如今依然如此,换了不同的缘由,可结果还是这个结果。

侍卫忽然有些支支吾吾,宫尚角回过神来,让他知无不言,无需犹豫。

他张嘴,低下头目光闪烁,“是与上次所说,徵公子常看远方有关。”

宫尚角一愣,双手不自觉用力交握,“是知晓何缘故了?”

侍卫摇摇头,接着说:“只是听徵宫下人说,徵公子此状,并非近日才有。从前……角公子出门时,徵公子便会这样,时时望着远处。”

有年冬天,深山落雪。宫远徵坐在树上望着远空,常年侍奉他的侍女拿来绒边大氅,担心他受了风凉。他的目光依然落在天际,只说:“我再看看,一会儿就下去了,不会受凉。你且先回去。”

那日雪寒风凉,侍女实在担忧,见宫远徵心情尚可,便斗胆问道:“公子是在望何处?”

宫远徵沉默许久,居然答了二字:“望山。”

侍女并不明白:“可是,为何要望山?”身居山谷,四处皆山,还没见够么?

宫远徵竟低头笑了笑,一个不带戾气的,真正属于少年郎的笑。这笑让那侍女记了好久,那时雪日已成为她心中最为美好的画面。她听她侍奉许久的小公子说:“可那都不是我的山。我的山远出许久,我在等他。”

这是何意?

侍女只觉得更加不能理解,但既是她的小公子所言,那自是有道理的。旁人皆说徵宫宫主年纪尚小却手段狠毒,为人阴冷,看着他长大的人却只觉得,他们的宫主依然是那个小公子,那个早早便失去了父母,一人于徵宫中艰难生长的小公子。

在两位新娘进入宫门之前,宫远徵都会在某些时候渴望地望着远山。

新娘进宫门后,有什么悄悄地变了。

这样的变化对于下人来说难以察觉,他们自觉不敢去管主子的事,哪怕只是去听去探。直到那日,上元夜的花灯于山谷中升起,亮着明媚温暖的光,徵宫却步履匆匆动静嘈杂。他们的小公子脸上身上满是血迹,心口那处伤将他推向了死亡的边界线,最后一切归于宁静,俊美的少年彻底晕死过去,无声无息。山外灯火阑珊,人声鼎沸。

小公子再次醒来以后,宫内不再能听见铃铛声声。他望着远方的时候多了许多,却不再渴望,不再期盼。

被串起的铃铛落了地,宫尚角心中阵痛,甚至忘了呼吸。眼前只觉得血光一片,再次睁眼,面前是他的书房,侍卫在等待他的问话。

有些被刻意忽视的事情,如今终究被说得明白。

宫尚角问道:“那侍女可知……远徵他,为何不再束银铃了?”出声时,他才惊觉自己问得如此艰涩。

侍卫摇头,“并不知晓。她说,徵公子并不爱言语,在徵宫时,常是沉默的,没人能同他聊天,他也不会同任何人说他的心里话。他一直是……”说及此处,似是觉得不妥,又觉得有些于心不忍。

“说下去。”

“她说,徵公子,一直是孤独的。”

宫尚角忽地起身,手中紧握捡起的铃铛抬脚要往外走去,只匆匆留下一句“退下吧,回徵宫。有任何情况再告知我。”

门口,金复还未问出“您要去何处”,就被宫尚角摆手打断,他见自家向来冷静的宫主失了方寸,而这模样在短短的一段时间内竟让他们见了两次。上一次便是在徵宫,宫尚角轻握徵宫宫主的手,神情却如数九寒冬,令人颤栗,就好像如果此时来了阎罗王要同他抢人,他也要与对方拼个生死,将人夺回。

这一次,还是因为同一人。

金复想起了他曾对宫远徵的一句劝说。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可其实,宫远徵本就无需与任何人比,新人也好,故人也罢,他与他们都不一样。他非暖人的衣,而是润人的水,失之干涸枯竭,不复生机。

就如他无声息地躺在病床上的那夜,宫尚角便如一株失了水的植物,似乎马上便要枯萎。

但好在,宫尚角得到了生。

因为宫远徵之生,才能换他不死。


【伍】

虽不知宫尚角要去做何事,但金复知道,这件事绝对与上官浅无关。

他看见公子未踏出角宫大门就被上官浅拦住时的那副神情,不耐而烦躁。这神情让上官浅也为之一怔,宫尚角此前再如何防备她,也未对她表露出过这样明显的排斥。

这副失态的样子,她在宫远徵的身影倒下之时才见过。

那时上官浅也没有料到会有人打翻那碗药粥,飞来的暗器未伤到宫尚角一分一毫,准确地击落了粥碗。什么样的刺客能有这样的能力,能在重重防卫之下闯入角宫?短时间内无法想清这些,宫尚角已将碎片掷出,她随之转过头,下一幕却让她也惊愕不已。

怎么会是宫远徵。

除了宫远徵还能是谁。

谁能自由进出角宫,谁能毫无顾忌打翻角宫新娘给宫主的药膳,谁能准确击中手中碗却不伤执碗人分毫。

谁的身影伴着如山泉泠泠般的银铃声响。

那于夜空中似蝴蝶纷飞的银色叶子与铃铛随着主人一起沉沉地落在地上,不再在空中划出轻快的痕迹。

让他变成这样的,是他最爱护的哥哥。

上官浅回过神来,才发觉宫远徵的倒下竟仿佛一同带走了宫尚角的三魂七魄。

她不知道那夜究竟是何情况,她被关押受刑,再见到宫尚角时,面前的人依然是从前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

宫尚角看着她时,那夜的铃铛声又一次在她心间响起。她觉得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些什么,她所意识到的,她所猜想的,都令她莫名觉得有些悲凉,是为着那两人,为着或许还未想明白的两人。但她咬了舌尖,逼自己清醒,逼自己忽视这些,忽视自己的同情与多余的情绪,仍要装出此前的温柔小意,换得宫尚角不显于面的心软与疼惜。

哪怕只要能窥见一点,就能继续编织这柔情的网,要宫尚角入她的局。她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为此,不惜一切。

要在宫尚角意识到一切以前,将虚假的网编得严密,让他逃不出,让他窥见不得他的内心。

本该是要这样的。

在角宫门前,分明也将宫尚角拦下了的。

上官浅看着面前宫尚角焦躁的神情,表现出了适当的关怀,宫尚角却只摆手说有事等我回来再说,马上便要离开。上官浅看见了他手上的那串手链。

那串由带血的铃铛串成的手链。

他要去找宫远徵。

“那公子何时回来!”上官浅咬牙,逼自己喊道,“公子最近辛劳,为公子做的晚膳虽是费了些力气,但公子现在若无闲时也无妨,只是还望公子告知归来的时间,我好为公子备上热菜。”

宫尚角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着远处,那是徵宫的位置。他没再往前走,默然许久,不动声色地收起了手中的铃铛,细微声响回荡在角宫门口,但所有人都只当未听见。

“既然如此,是该先用晚膳,免得还要再劳你一回。”说话时,已不见先前失态。

上官浅小心松了一口气:“公子的事务不要紧吗?”

宫尚角回身望着她,只说:“走吧。”

这夜晚膳,同以往并无差别。

上官浅只当一切毫无差错,宫尚角之后也没有去到徵宫,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事态不稳。

她得在宫尚角之前,先去一趟徵宫。


【陆】

受到冷眼相待是上官浅意料之中的事情,在树下望着树上的人则是未曾想到过的。

她温声软语,满是关怀:“远徵弟弟重伤未愈,我虽也久卧在床,但依然心念着为弟弟做些滋补的药膳,只是近日少见远徵弟弟往角宫来,便冒犯来徵宫,想着至少要把药膳送到。”

宫远徵只在最开始时看上官浅一眼,之后目光远望,不知是往何处。听了上官浅的话,也只冷哼一声:“我说了别这么叫我——你是觉得我宫中百千种药方无用么?”

上官浅低眉解释:“并非此意。只是也想为弟弟尽一份力,毕竟……”她又抬眼,望着树上枝叶间那洁白无瑕的面容,轻声说道,“毕竟也想要为角公子分担辛劳,若我能将徵公子照顾好,想必,角公子也能轻松些了。”

虽被遮挡部分,但上官浅还是看见了。树上那人本欲折枝的手顿住,然而她预想听见的反驳与带刺的话语却久未出口,半晌,才听那本最桀骜孤高的少年郎淡漠无情地低喃:“原来,哥哥那样劳累,我也是祸由之一。”

上官浅心绪一滞,再要开口却听宫远徵已恢复从前模样,恶狠狠的说了一句“关你什么事”。她想探寻方才那话的原因,却知道自己绝对得不到答案。宫远徵仍看向远方,她再三思索,颇为小心地问道:“远徵弟弟是在望远处的什么?”

倒不是真想要一个答案,毕竟这与她无关。只是需要一个话题来缓和现在的气氛,好让她把此行的目的真正达成——告诉宫远徵,宫尚角对他深觉愧疚,却又不知该如何补偿,这愧疚大概是会伴随着、困扰着、影响着宫尚角一生。

最爱他的远徵弟弟,会让这样的愧疚缠绕哥哥永世么?

如果不愿的话,那么,便和哥哥说谎,告诉哥哥自己没事,不需要愧疚与同情。然后,远离吧。这就是最好的方法,徵公子这样聪明,怎会不明白。

然而,上官浅听到了答案。

宫远徵语气平淡:“望山。”

上官浅一时不解,随即马上语气如常:“为何忽爱看山了呢?远徵弟弟,是想要出宫门了吗?”

树间传来一阵动静,随后树叶纷飞落下,上官浅躲闪不及,落了满身绿叶。宫远徵从树上跳下,动作轻盈,嘴角带着轻蔑的笑,“为何出宫门?为谁出宫门?”

上官浅如何知道这莫名的问题?但宫远徵也并非要得到她的回答,只说道:“即便山非我山,我也不会让他属于你——无锋。”

宫远徵踏叶离去时,上官浅没有听见铃铛声声,只余风吹树叶簌簌作响。

望山。

她喃喃道,望山,原是望此山。

那么,山知意吗?

上官浅猛然回身,只见院门口一人长身而立,目光淡漠看向她,虽嘴角微扬,语气平和,眼底却无暖意。

“听闻你为远徵带来了滋补的药汤,往后这样的小事交于下人来做便是。那么,现在便同我回角宫吧?”

宫尚角向上官浅伸出手,若是往日,她已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现下却只觉浑身发冷。

她看见,宫尚角伸出的那只手的手腕处挂了一串手链。

红铃摇晃,却无声响。

他分明——

他分明已经知晓了。

可为何还是顺从地留下吃了晚膳?为何如今来到徵宫却只是要带她回去?

上官浅张了张口,却难出一言。

本能发出声响的银铃手链原先并非戴在手上。

本该在处理事务现在却出现在了宫远徵的院落门口。

角宫缺少的一批人。

来徵宫时看见的一批人。

远徵弟弟。远徵。

山知意。

分明已山知意。

她的网早便漏洞百出,宫尚角却堂而皇之入网。

她随宫尚角出了院落,又见宫尚角忽然停下,侧身望向院内卧房,神情眷恋。

上官浅已然看见结局。她所编织的温情不会再获得被捕者的贪恋,从始至今那人贪的、念的、见的,都是一人而已。

猎者落入网中。


【柒】

原来是这般爱护。

宫远徵靠在门边,紧攥着心口处的布料,从树上落下时并非那样轻松,疼痛仍是席卷了他的身体乃至思绪,但也只是那一瞬而已。现在的痛感不过是幻觉,是听见宫尚角来接上官浅离去时所产生的幻觉。

原来哥哥真正喜欢上一个人时,是这样的温柔。

这也是“唯一”,只不过不属于他罢了。

他缓了许久,才觉得好些,便又离开了卧房。

徵宫有一奇花,可做神药,唤作出云重莲,世间如今唯有一人将其培育成功,便是宫远徵。然而早年间便已种成的唯一一株出云重莲却被老执刃要了去,彼时宫远徵如何反抗也无用,最终多年的艰辛只能为他人做了嫁衣。此时他的宫中正培育着第二株,他早已决心无论如何不能让这株落入他人手中。他必须尽快,只有尽快培育出这株出云重莲,他才能有最后一重最重要的保障,是为如若真有那么一天,这株莲花能换宫尚角一命。

并非是咒,只是太过害怕。

从年幼时开始,宫远徵就在害怕。害怕哥哥有一天会如同他的父母一样,如同徵宫上下那么多人一样,如同哥哥的亲弟弟和母亲一样,生命流逝并再没有重来的机会。

他害怕到无措。每逢哥哥出宫门,他总爱看向远处的山。宫门群山环绕他却毫不在乎,因为哥哥才是他的山,是他的依靠,是他的一切。从前常望远山,只因身边山非他的山。

然而如今仍然望远山,却只是在望从前。

望从前宫尚角心里还未有上官浅的时候。

望从前自己告诉自己,宫远徵对宫尚角来说也很重要的时候。

望从前心无杂念,在宫门前能够等到哥哥回来将他拥抱入怀中的时候。

望……望什么呢。

宫远徵看着眼前幽蓝的出云重莲,泪水滑落,他却如同不谙世事的稚童一般神情茫然,望什么呀?为什么如今才明白,从前的山也不是我的山呀。

可只当是一场戏,不好吗?

能得哥哥一声远徵,还不够吗?

能被哥哥这样爱护照拂,无论是为愧疚或是自责,无论是因自己是他唯一在乎的亲人或是已将自己当成责任,无论何种原由,这样不够吗?

还要再贪心什么呢?

是宫尚角最在乎的弟弟——即便事实并非如此又如何?只要自己这样觉得就好了,如果人的一生里没有欺骗,是难以活下去的。那么这样就该知足了。

可是爱啊,爱是贪婪。

这无耻之徒,这令人作呕的妄念,这卑鄙的以亲人之名而放肆扭曲的心绪。

宫远徵便是这样将自己判成恶徒。

如同往常一样吧,不要被发现,不要被知晓,哥哥那样心细,不要再徒增他的烦恼。

那就如同从前一样,去找哥哥商量一切,去对哥哥表露出对上官浅的不满,去看哥哥对新娘无声的维护。去被关怀,去被哄着,去被护着。

去做哥哥最为亲近的,唯一的,活着的弟弟。

去望近在咫尺的山,永无攀登日。


【捌】

夜已深时,有人抚摸着少年熟睡后毫无防备的柔软脸庞,声音在烛火中摇曳。


像从前一样吧,像从前一样等我,等我了结一切回来拥你入怀。

再等等我。

山来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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