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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徵】墨池无声

【墨池无声·上】

 【墨池无声·中】 【墨池无声·下】 

非原剧结局。时间线转换较多。角色死亡。be。

[二编]

——

【零】

“四季轮转,终是大梦一场。”


【壹】

烛火通明,寒意忽生,有人推门而入,又走至窗边将窗掩上。随之而来的是一分埋怨九分关怀:“怎么又不将窗子关上?春还未到,回暖还早呢,小心着了凉。现在再要去拿药可得好好按规矩走,没得行方便了。到时可又要嘟嘟囔囔地多难受一会儿了。”

从前相处的模样倒好像掉了个个儿,追着的人现在被日日追着,但也不觉得烦,那些年间苦思苦念如今得了最好结局,没理由不满足。

宫紫商从满桌机关物件里抽身,一拍脑袋,望着进来的金繁露出傻笑,“傍晚时候用了火药,嫌屋里烟气大,打开通通风,一下子忘记啦。”

“你呀。”

金繁拿了手帕替宫紫商擦去脸上污渍,面前的人嘴里念个不停,屋里一下似乎热闹起来,同方才他进来时的那般安静截然不同。他忽然想起,如若是以前,商宫一向是最吵闹的。除却研究武器时制造出来的动静,还能听见宫紫商与彼时的小黑后来的花公子如孩童般叽叽喳喳喧闹不止。便是只宫紫商一人在这儿,也总是话多,有时哀天怨地,有时自娱自乐,无论何种模样,虽说时而觉得聒噪,可更多时候他听了是觉得喜爱的。

现在却不大一样了。现在好像哪儿都变得更安静了些,有些身影不再会出现在这里,而后连宫紫商也变成了这般。唯一庆幸的是,好在并非完全性情大变,归根结底她还是她,只是有些事即便沧海桑田也无法消逝,无法抹去。他们都知晓如此,只是时时假装不在意。

耳边传来宫紫商的问话,“今日子羽弟弟都同你商谈了些什么要事?”

白日里金繁都陪同在如今的执刃宫子羽身边,他终究是曾经的羽公子现在的执刃大人身边最忠诚的红玉侍卫。

宫紫商的问话里带着些许期待,她是有目的的在问,这样的问题近半月来已成家常便饭。

此前金繁的回答都会消了她的期许,就连金繁自己也略有无奈。今日不大一样,金繁笑意浮现,他已经想象到了宫紫商听闻这个消息时的欣喜模样,于是心底也觉欢喜。

“执刃大人今日同我说,角宫主不日便将返程,想必是能赶得上的。”

如他所想,宫紫商听了果然双手一拍,万般惊喜,好像期待终究是没落空,得了如意。

“不枉我在他离开前千叮咛万嘱咐呀!他要是赶不回来,我就把他的剑换成柳枝,哼哼!”

金繁失笑,望向桌面的东西,问道:“你说前面用了火药,是做什么用的?现在在做的这些,好像从前也没见过,是新设计的?”

宫紫商忽然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过几天你就知道啦!我跟你说,今年我送出的礼物,那必定是最厉害的!”

“喔?难道能比得过角宫主的?”

“呀,那——那不好跟尚角弟弟比的,他的肯定是,嗐,是比不上的。但我的也不差呀!排除他!我的肯定是最厉害的,怎么着也得比宫子羽的厉害一百倍吧?”

本是一脸胜券在握,志在必得,忽而却又垂下眉眼,有些不安。像是在求证,又像只是在喃喃自语,“你说,那臭小子会觉得喜欢么?”

然而这个问题,金繁回答不了。他的心蓦然沉下,只余千般万般愧意。

又剩烛火摇曳,寂静满宫,独听闻寒风击打窗台,夜无声。


几日后,如无风的水面被搅动一般,宫门上下忙碌了起来,瞧着也更热闹了些。这日几人都起得比往常要早,宫紫商换了身新衣,开心得不行,难得在用早膳前就奔来宫子羽这处,只不过寻的是云为杉。她们此前便商量好,要一同在宫里布置一颗祈愿树。树的品种模样是精挑细选的,昨日刚运进宫门,选了宽阔位置栽下,今日便要去挂上祈愿签,红绳,还有些其他物件。

“哎哎哎!用得着这么着急吗!饭也不吃啦?”

经了万般教导的宫子羽如今总算有了稳重的执刃模样,只是在这种日子里,面对自己的至亲至爱,不免又如返老还童,显露出曾经的样子。

“吃!”宫紫商一手拉着金繁一手拉着云为杉,毫不客气地在桌前坐下。又招呼人来多摆上两双碗筷,并多端上几碗吃食来,一番动作看得宫子羽目瞪口呆。

云为杉拍拍宫子羽的手,笑说:“紫商姐姐昨日便说今晨要陪子羽一同用早膳了,所以我便叫人多做了些。”

宫子羽气急,“好哇,原来早就计划好了的,金繁也不和我说是吧。”可脸上却是带着笑的。今日他能得闲,短暂褪下执刃的身份,只再做这一日的羽公子,而羽宫也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用餐过半,宫紫商忽又问:“今天可是最后期限了!咱们尚角弟弟,还没回来?”

宫子羽说道:“任务繁重,路途遥远,他已将完成任务的时限压缩至一半,快马加鞭赶回,如若真是到不了,也是没法子的事。”

“都怪你!”宫紫商哼了一声,“偏要这时候让他出去,晚些不行?早些不行?”

宫子羽哎哟叫唤:“我倒是也想啊!可这事务来得这样突然,这样不凑巧,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再说了,我也是劝过他的,可你也不是不知道他,责任抗在肩上,何时见他卸过?不过我看他似乎本来也有要出门一趟的意思,唔,只是这次被事务拌住了脚,不知道他自己的事情办得怎么样。”

宫紫商眼睛滴溜溜地转,嘀咕着“自己的事情”。每每这种时候她的脑筋倒是转得最快的,想着便笑起来,“自己的事情啊。希望他能得愿,将事情办好才是。如果是因为宫门事务而将他的事耽搁了,宫子羽你看我怎么揍你!”

“这什么意思!”宫子羽叫喊起来,“什么事情啊!干什么又牵扯上我了!金繁你快告诉我到底什么事,我这执刃都不知道,你们还知道了?”

“不不不,执刃大人,我是真不知道。”

“嘿!你耍威风了是吧!金繁这榆木脑袋才不知道呢!你问他干什么?你自己想去,我们云妹妹——我们执刃夫人肯定就知道。难道谁都跟你似的么,哼。”

转过头看向安静喝粥的云为杉。

云为杉朝众人一笑,缓缓道:“我大约也是知道了。”

宫子羽瞪大眼睛,又去缠着他的阿云,被宫紫商好一通嫌弃。而后便是两人互相嫌弃,另两人笑得无奈,却不见厌烦。


庭院内的祈愿树生得高大茂盛。宫紫商架了个梯子往上爬,金繁看了心惊,劝说让他来,被宫紫商严词拒绝,把人赶去宫子羽那处了。而宫子羽也是被云为杉劝了好一会儿才同金繁一起离开,去监管其他事项。

云为杉轻功了得,身轻如燕坐靠在树干上,手边挎了竹篮。篮子里是五颜六色的祈愿彩纸,彩纸上有字,张张是心愿与祝愿。她们花了两天时间才收集完宫门里所有人写好的祈愿纸,其中宫子羽他们这几个,连同后山两位公子,都写了数张。

除了祈愿纸外,还有许多编成结的红绳和藏了熏干花叶的香囊,都被她们一一挂上。

这不是个轻松的活儿,她们挂了许久,腰酸背痛,却不觉劳累,闲聊时嘴角都是带着笑的。只是笑着又忽然沉默,沉默而难过。宫紫商将一张彩纸挂上树枝时被上面的字吸引了去,纸上写着:希望我们的小公子此后也能幸福快乐,开心无忧。无论何时,无论何处。落款上有宫名署徵宫,连同落款者的姓名一同落入宫紫商的眼中。

宫紫商的动作顿住,云为杉见状询问为何,宫紫商只是笑了一下,说道:“没什么。这祈愿写得真好,我瞧着实在有感触罢了。”

接着便又状若无事,但树影婆娑之下,却悄然红了眼眶。

今日真是好热闹。宫紫商想,她喜欢这样的热闹。

忽闻远处人声更沸,正攀枝挂彩的云为杉遥遥望去,神情欣喜,朝宫紫商道:“紫商姐姐,似乎是角公子回来了!”

宫紫商闻言大喜,忙从梯子上下来,提起裙摆便要往宫门长阶奔去。云为杉在身后喊她小心,却并未阻止。

“这宫二可算是赶回来了!我还想着如果到了晚上还不见他人影,我可真要去折柳枝了!走走走,我们要赶第一个,去看看他这会儿又带什么好东西了!”

她念着要快,步子却又缓慢下来。云为杉问是不是累了,又说宫门路远,这样过去是会将她累到,慢些也无事,左右东西要抬进宫门,总归能见到。她只是摆摆手,笑了一下:“没有,只是想到,再怎么快,我们也不会是第一个见到宫尚角的人罢了。你说宫门路远,但总有人走这样远的路却不觉得累,不就是因为来的那人是宫尚角吗?而宫尚角最想要见的,不也是那第一个奔着去寻他的?所以现下啊,我们就慢慢走吧。”

云为杉愣了一下,浅笑道:“姐姐说得在理。”

她们二人于是徐徐而行,愈近宫门马蹄声渐近。

抬头远望,马上一人英姿勃勃,器宇轩昂,正是角宫宫主宫尚角。

宫尚角身后随行一队人马,现下马车上装了数个箱盒,宫紫商估计那里面一半是要纳入宫门账上的,剩下一半,则是她比不过的那份厚礼了。

见二人来到,宫尚角下了马,敬道:“大小姐,执刃夫人。”

宫紫商如往常一般摆摆手,她是想开玩笑道要叫紫商姐姐,自己先幻想一番宫二这样叫她的样子,就觉得受不了了。于是作罢,只说:“我还说你今天要是回不来了,我可就要好好说道说道你了。”

宫尚角神情向来冷峻,听了宫紫商的话,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倒是柔和了些许。“不会的。这样重要的日子,他期待了许久,我怎么会不回来。”

闻言,宫紫商同云为杉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也是。”宫紫商笑着,从怀中拿出一叠彩纸递出,“快,赶紧把祈愿写上,写完差人送到前庭来,可就差你的了。”

“这是?”

云为杉解释道:“紫商姐姐今年让人弄来了一颗树当做祈愿树,宫门中的人都写下了自己的心愿,我和姐姐现在正要把这些挂在树上,算是给这个日子增添一些彩头了。”

宫尚角收下彩纸,“二位有心了。可需要帮忙?”

宫紫商摆摆手,“你忙你的去吧,身后那还有一堆东西呢。何况你现在也着急回宫吧?快去快去,休息好了中午记得来吃饭啊!”

宫尚角点头应下,看两位姑娘转身笑谈着离去。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彩纸,半晌,上了马抬手朝前一挥。金复会意,引着队伍又向前去。


【贰】

数年前宫门惨遭无锋屠杀劫难,偌大的宫门一时清冷许多,直至上元节的到来。许是痛楚已在心中压下,生者毕竟还要活长久一生,或许早日放下才能更轻松些。于是那年上元要比从前的更加盛大热闹,像是要用这漫天灯火埋葬那淌血的一日。

即便如此,宫门内却也有两处依然沉寂无声,一是满宫屠尽只余一人的徵宫,二是情况相似的角宫。

在灯火通明的宫门中,唯这两处依然幽暗。

宫尚角一人撑起的角宫较之从前并无衰败,重整旗鼓以后反而运行得更加完备。长老院对宫尚角的能力十分看重,便对他这个人也更多些赞扬。然而他们同他这样说的时候,他只冷淡应道多谢长老抬爱,那副表情,很难看出是不是信任这话。但他总归是敬重长老和执刃的,毕竟一言一行实在找不出差错,放眼宫门恐怕也无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早些时候执刃派人来角宫寻人,言邀请宫尚角参加家宴,一同过这上元夜。近了角宫却见宫内昏暗,只点了普通烛火,侍卫如往常一般尽职尽责,竟没一丝过节的气息。

来人差侍卫通报宫尚角,而后金复出现,引人前行。

没成想竟见到宫尚角仍伏案劳作。

宫尚角所在屋内有一池,人人知晓那池名墨池,于宫尚角而言万般重要。此刻那池水平静似镜面,无一丝波澜。来做邀请的人只站在门口处,连墨池都近不了,何况是墨池那端的角公子。

这角宫属实有些阴冷可怕。说明来意后,得了宫尚角的回答:“多谢长老好意,恕尚角无法应邀。如今事务加身,上元此节亦非必要,不能因小失大。”

传话的人得了回复,应声“是”便要离去,却又被宫尚角叫住,“接下来可是要去徵宫?”

宫尚角的本意是,若是要去徵宫寻人,就不劳烦多跑一趟了,毕竟徵宫现在唯一的遗脉就在他这里。

然而那人却一愣,而后恭敬道:“徵宫如今已无人在,长老们并未要属下前去徵宫。”

宫尚角执笔的手一顿,冷声道:“荒唐!”

那人一惊,连忙跪下。

宫尚角虽年纪尚轻,却已有了足以令人惊惧的震慑力。他甚少动怒,至少至今没人见过,无论对上或对下,永远是一副冷淡平稳模样。如今见着却让人觉得隐隐有些发怒,跪着的人百思不得其解怎么惹恼了这位公子,就听见这淬了冰似的声音道:“徵宫虽人脉稀少,却不至于全无。此番言辞竟是将远徵弟弟视若无物!”

堂下人又是一惊,他的的确确是将徵宫留存的唯一血脉,那个尚还年幼的小公子忘得一干二净。一来徵宫主管医毒暗器,虽医馆大有人在,能掌管一宫者却尚未出现,于是如今徵宫衰败已久,运转得实在艰难,几近被放弃。二来,那个传说冷心冷血的小公子,确实无人会在意,即便是长老与执刃也只是放任其随意活着罢了。这次上元节,更是提都没提到,像是将人忘了一干二净。

此前听闻角公子将徵公子认作弟弟,本以为是戏言,现在看来,倒像是真的。

看宫尚角这般发怒,堂下人冷汗直冒。

最后听宫尚角道:“我会将此事禀告给长老院,必定要个说法来。你与其他有辱远徵弟弟之人,也少不了责罚。”说罢,将已经腿脚发软的人遣了出去,又招来金复,“远徵弟弟如今在何处?”

金复答:“徵公子正在药园里,大约是还在莳花弄草。”

“天色渐晚,冬夜寒冷,你带身厚绒的大氅去,将他接来这里。”

金复领命,转身离开。

屋内复又安静。

宫尚角放下手中的物件,方才那人的表情还留在眼前,语气那样理所当然,那样毫不在意。

长老手底下的人是如此,那么更别说四宫里的其他下人了。

早些时候宫尚角已差人将徵宫重整一遍,为的是宫远徵能住得舒服些。也时常让人从角宫送衣物吃食过去,希望能将初识时瘦弱的孩子养得更像个小公子。那段时日宫尚角难能忙里偷闲,所以无法常去徵宫探看小孩的情况。等得了闲时,在徵宫的药房里找到人,看见的却是个脏兮兮的孩子,踮着脚把草药往锅炉里丢去,衣着单薄,脸被冻得通红,手上也生满了疮。这副样子让宫尚角感到心脏阵阵刺痛,忙叫金复打来热水拿来厚衣。

而那小孩这才发现宫尚角来了,神情露出一瞬欣喜,喊着“尚角哥哥”要上前来,却又停住,两只手在身上擦了又擦,有些局促。

宫尚角更觉心软,上前将人抱进了怀里,问他冷不冷,饿不饿。

其实还想问他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身边连个下人也没有。可略一思索,发现根本无需多问。方才来的路上便未见有一个侍卫侍从,徵宫并非没有安排下人伺候打理,想来是压根没将宫远徵放在心上。

思及此,宫尚角怒意更甚,拿着手帕给宫远徵擦脸的动作却还轻柔。

他问:“怎么没有去找我?”

宫远徵仰着脸任由动作,小声地说:“他们说,哥哥在忙,不能打扰。”

宫尚角蹙眉,见宫远徵神情慌张,连忙又放松道:“远徵弟弟来找我,不算打扰。我说了,你就是我的弟弟,你来找哥哥,哥哥一定是在的。”

宫远徵两只手抓着宫尚角的衣服,有些渴望,却依然小心翼翼,“可是,可是我身上有好多毒,他们说,不能接近人。我还有……还有好多小虫子,我不能……”

宫尚角握住他的手,打断了他的话:“远徵弟弟很厉害,他们不让你接近,是他们能力不够。小虫子也很好,弟弟喜欢的都很好,就算带来角宫也没关系。你来找我,我会很高兴的。”

宫远徵眨眨眼,有些试探地朝宫尚角靠近了些。宫尚角疑惑但并未阻止,只是等待,等到小孩将自己紧紧贴近他的怀里,伸出两只手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细小的声音从怀里传了出来,那时的宫远徵不懂委屈所以也不懂哭泣,即便宫尚角教他要哭要流泪,他也还是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只是在宫尚角对他说出这些话时,他觉得心里好像有一块地方融化了,在那里,从泥土中生长出了一颗绿芽,在风中摇摇晃晃。

他说:“哥哥。见到哥哥,我也很高兴很高兴。”

宫尚角一怔,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声音有些沙哑,“以后有我在,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当天,他就将宫远徵接到了角宫,决定在小孩还年幼时都将他带在身边,这样才能安心。

起先是给宫远徵单独收拾了一间屋子。第一夜宫尚角担心宫远徵睡不习惯,半夜进了屋,却没在床上看见人,点了灯寻了一番,才在角落见到缩成一团的小孩。

他常在药房熬夜,困了便就地而席,也不会有人发现他,久而久之成了习惯,睡床倒更睡不着。

宫尚角心急又心疼,抱着小孩回了自己的卧房。此后给宫远徵收拾出来的那间屋子,全给他放草药用了。

宫远徵年纪尚小,却早早展现出过人的医毒天分,宫尚角便在角宫也开了药园药房,请了医馆的医师来教他。他格外听宫尚角的话,白日学医弄药,一闲下来就在宫尚角身边待着。宫尚角在忙要事,他就坐在墨池旁边,想摸摸那面看起来清澈透亮的池水,还要回头眼巴巴地望着宫尚角。不用他问什么,宫尚角便说,远徵弟弟若是喜欢,可以下水玩耍,只是不要着了凉就好。小孩便露出一个笑,用手将水拨弄得哗哗作响,也不见宫尚角呵斥。若是忙的事务不那么要紧,宫尚角就会将他抱在怀里,时不时还教他多认几个字,多读几句诗。

这样的日子过了许久,久到宫尚角似乎已经将从前的一切都忘却,只余下同宫远徵一起的现在和以后。

上元节的清晨,金复向宫尚角请示是否要将花灯挂上。宫尚角僵在原处,眼前一阵发黑,在金复的惊呼下才回过神来,脸色铁青道,今年不过上元节。于是这一天便同往日一般过去,直到长老院差人来邀他过节,又被他怒而遣走。

思虑期间,金复已将宫远徵带了过来。宫远徵手里拿着一束还沾着泥土的白花,朝宫尚角奔来。

在角宫住着的这些日子,宫远徵才真正地有了宫尚角愿望的模样,穿着漂亮干净合身的衣服,发间编着亮晶晶的小铃铛,这些都是宫尚角亲手挑选,又亲手为宫远徵换上的。角宫时常回荡着小铃铛清脆的声音,每回这声音近了,宫尚角都会露出一个微笑,然后早早准备好,等宫远徵扑进他的怀里。

唯独这次,他在看见宫远徵时微微怔楞。宫远徵大概是觉得自己刚挖过药草,身上脏污,所以也没有要同宫尚角拥抱,而是举起了双手,献宝一般地将手里的花展现给宫尚角。“哥哥!你看!我种的花开花啦!我把开得最好的几朵都摘下来了,哥哥,给你花。”

孩童稚嫩的声音忽然如致命的毒药,将宫尚角的心划得七零八落而鲜血淋漓,他不自觉地冷着脸问道:“远徵弟弟,为什么偏偏要种白花?”

宫远徵没料到他会得到这个回应,当下不知所措。他早已经在宫尚角温柔的关怀下将从前的胆怯和孤僻丢到了身后,如今却只是因为对方的一个表情,那些曾被他丢弃的盔甲瞬间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听见宫尚角说:“我不喜欢白花。”

他低下了头,嗫嚅着。他想说,可我从前经常看见你采白花,我偷偷记下了,我以为,你喜欢白花。

想来并不是的。他怪自己记性怎么这样不好,他竟然忘记了,他的尚角哥哥曾经是有一个真正的弟弟的,想来,那白花是为弟弟采的。是弟弟,不是远徵弟弟。

宫远徵低着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眼睛有些发热。他小声地说:“因为,是药花。这种药花,只有白色的。”只是因为这几朵开得真漂亮呀,所以想让哥哥也看看。“我记住了,以后不将它带来了。尚角哥哥,对不起,不要……不要让我离开,好不好?”

他眨了下眼睛,才知道为什么眼睛会发热。

一滴泪落在了地上。

他愣愣地看着那滴泪,心想,我怎么会哭啦?

这滴泪像是巨石砸进了墨池一般,激得宫尚角回过神来。他从过去痛苦不堪的记忆中抽身而出,看见面前的小孩呆呆地站在那里,眼泪流个不停,表情却充满疑惑和愧疚。疑惑为什么自己会流泪了,愧疚自己为什么要让宫尚角不开心。

宫尚角呼吸一滞,连忙上前抬起手有些颤抖地替小孩擦去眼泪。他曾牵着宫远徵的手教他哭与流泪,却不想是自己第一个让宫远徵受了委屈而掉眼泪。

不该的,不该迁怒的。明明与远徵无关。

宫尚角将宫远徵揽进怀里,不顾他身上的泥土,不停地说:“对不起,远徵,是哥哥错了。哥哥没有生气,哥哥怎么会让你离开呢?是我错了,不哭,好不好?远徵弟弟想种什么花就种什么花,何况还是入药用的,那更应该种的。花是送给哥哥的对不对?哥哥很喜欢,会把它好好收着的。不哭了,不哭了。”

他轻抚着宫远徵的头发,铃铛声声作响。

“远徵弟弟,我们一起过上元节,哥哥带你去放花灯,好不好?”

宫远徵是一个很好哄的小孩。

宫远徵是一个不用哄的小孩。

他永远不会对宫尚角生气,永远不会拒绝宫尚角。一生皆是如此。

那日上元节,角宫还是亮起了花灯。几朵白花被插进花瓶中,花瓶就放在宫尚角的桌前。

只是花朵枯萎之后,角宫再也不见白花了。药圃里的那些白花,第二日已经不见了踪影。


【叁】

将至角宫时,队伍一分为二,半数马车随宫尚角到了徵宫。徵宫的管事出门迎接,宫尚角指示金复同他对接运来的那些物件,分别要运到哪个厢房,做什么用处,他们都已经轻车熟路,无需宫尚角再操心。

徵宫同样已被装扮上了,当夜幕降临灯火亮起时,必定很是漂亮。

管事说:“角公子,徵公子的卧房内已给您备好了茶,东西也都给您准备好了。”

宫尚角点头,道了声多谢。

管事连声道惶恐。他两鬓斑白,已是耄耋之年,原是角宫的人,自宫远徵年少从角宫搬回徵宫时,就被宫尚角派到徵宫,万事都随宫远徵。

他看着宫远徵长大,从幼童到少年。在他心里,被称是狠戾无情的毒物也好,任性骄纵的宫主也罢,都不过是个孩子,一个尚未束发的孩子,一个将满身血泪伤痛吞进肚子里独自舔舐的孩子,一个……所求不多,所求不得的孩子。

只是如此。

他喜爱他的小公子,从前如此,往后也会如此。

他同样喜爱角公子,亦看着一株幼苗不断向上攀升,成为了如今这棵伤横累累的苍天大树。看着真疲惫啊,他想,若徵公子看了定是要心疼好久的。

金复唤他,他应声同金复离开。临走前最后望向宫尚角,那身影依然板正,可却孤独。


宫远徵并非喜茶之人,最多不过是调制些药茶罢了,因此整个徵宫内都并未多有备茶,何况也没什么场合机会需要用到。下人忽然报宫尚角至徵宫并要直接来寻他时,他先是想难道是有什么要事,又想遭了,没有合适的茶水来招待哥哥。

宫尚角鲜少来徵宫,常是宫远徵往角宫去。即便有时来找宫远徵也多是去药房寻人,或是往医馆去,并多是在白日,难得像现在这般夜深人静时过来。虽然宫远徵也还未打算就寝,已在卧房内,实则却是要再去把新制的暗器淬上毒。被关了一日,耽搁他许多事情。

正在思虑要不要到前厅去,显得更正式些,那儿起码是有些茶叶的。但对宫尚角来说似乎不会太在意他正不正式,毕竟从小到大就没把几条规矩真往他身上放过。门外传来脚步声,宫远徵回过神来,暗道一声糟了。推开门,宫尚角已经要抬手敲上。

宫远徵有些心虚。

宫尚角却笑了一下,“管事说你的卧房灯火通明,果然还未休息。”他又上下打量着宫远徵,如同早些时候将人从地牢里接出来那样。“反倒穿戴整齐,怎么,有什么要事连一晚上也耽搁不了吗?”  

宫远徵张了张口,而后侧过身,“哥你快先进来吧。你……我这没什么好茶能……”

宫尚角在桌边坐下,打断了宫远徵的话:“什么时候我来找你,还需要这些了?”虽是质问的语气,却是带着笑意的。

宫远徵闻言放松了下来,与宫尚角相对而坐。“还说我呢,哥。你怎么还不休息呢?明明这两天忙了不少事情,都怪我,我若是……”

未尽的言辞止于宫尚角忽然伸出的手。这只手曾握着宫远徵的手教导他如何写字,如何用剑,牵着他走过宫门的每一条路,偶尔略微责罚他,千般万般呵护他。是这手在他被栽赃陷害时推出他,可也是这手按住他的肩膀,让任何一个人知道他不得受一点欺负,又为他披上披风,接他回家。

他被牵着长大,而后的某一天,这双手将他放开,告诉他,他该担负起肩上的责任了。如果愿意,便回徵宫,若不愿意,永远待在角宫又何妨。

他知道宫尚角没有骗他,若他说一句不愿意,宫尚角会让他做一个没有任何忧愁的孩子。可他却不允许自己这样,他不愿意离开哥哥,却更不愿意成为那个被永远庇护着的,无法与宫尚角并肩的人。

他发了狠地炼药制毒,试不出来的药便拿自己的身体试。他是徵宫唯一的血脉,是一宫之主,是要成为能够为宫尚角阻挡一切苦难的那个人。

于是冬去春来,寒来暑往,鲜少有人再记得徵宫宫主宫远徵,如今还未及弱冠。

可宫尚角抚摸着他额角落下的发丝,杀敌百千的手像是对待一块易碎的珍宝,这样专注地望着他,口中喃喃:“可我只想让你安好,到底是我不能护你完满。”

宫远徵心中酸涩,泪水便无法制止地落下。

偌大宫门,再寻不出第二个如宫尚角这般在乎他的人了。

宫尚角轻轻擦拭着宫远徵的泪水,“又将你惹哭了。”

宫远徵摇头,落泪并非难过,而是觉得欣喜,“哥哥能这样念着我,我已经很知足了。”哥哥能在乎自己的每一次眼泪,对他而言已经足够。

宫尚角凝视着他微红的眼眶,脑海中有许多人、事、物悄然划过,终究又被他一一按下。他还是做不到将宫远徵彻底地拉入局中,最后只能轻声问道:“远徵,相信我吗?”

宫远徵的回应毫无犹豫停顿:“相信。”

一直都相信着。

宫尚角并未再多待,他此行这样着急地来找宫远徵,不过是依然担忧少年会觉得委屈。那日在大殿之中,说出将宫远徵交给宫子羽一行人审时宫远徵落下的那滴泪,他不是没有发现。

还是食言了,那时他想,还是让他的远徵受委屈了。

可宫远徵却不曾怪过他,到了现在也还是觉得是自己的错。

在这世上,再寻不出第二个如宫远徵这般信任他的人了。

他嘱咐宫远徵夜里莫要再出门,看着人乖乖应下并换了寝衣,才如愿离开徵宫。

回到角宫以后,宫尚角发现上官浅竟也还未入眠,而是在宫门口等候着他。

宫尚角微微蹙眉,“你为何还在这里?”

上官浅盈盈一笑,递出手中的披风。“夜里寒气重,担心公子受凉。”

习武之人,哪有这般体弱。宫尚角未有多言,只是在上官浅作势要为他披上披风时侧过了身,将披风接了过来。

上官浅的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道:“角公子同徵公子的兄弟情深,好生让人羡慕。”

宫尚角神情略有缓和,又听上官浅接着道:“倒是比一般兄弟要更情深义重几分呢。”

宫尚角前行的脚步微滞,侧头看向上官浅。这个将要成为他妻子被他防备着的女人目光如幼鹿一般清澈无辜,他心下忽然有些烦躁,不知是为着那句话,还是为着揪不出来的无锋刺客。最后也未说些什么,只是加快脚步离开。

唯有一个想法是从始至终坚定着的。

无论上官浅身份如何,绝不能让她对宫远徵产生任何一点或大或小的伤害。

他抱着这个想法入睡,不会想到自这日起徵宫里各处都备着上等的茶叶。可此后直到一切终局以前,他却未曾再如今夜这样踏入过徵宫的殿门。


宫远徵从角宫搬回徵宫那日,宫尚角未缺席一刻。

在此之前,徵宫被里里外外翻新了个遍,就连新的下人都是宫尚角亲自挑选出来的。

宫尚角同宫远徵一起将药圃里的草药移植到徵宫,后知后觉五颜六色的草花里唯独没有白色。他并无什么情绪起伏而只是单纯疑惑,怎么不见那日的白花了,全然没看见宫远徵已经抽条的身子有一瞬僵硬,而后随意答道因为用不到那味药花了。宫尚角闻言便没做多想。

一切收拾妥当以后,宫尚角吩咐下人做好晚膳,他要同宫远徵在徵宫用膳。宫远徵看起来心情很好——至少比从角宫搬出来一直到刚才的这一段时间里都要好。

期间宫尚角几次欲言又止,他能看得出宫远徵并没有太开心,却又不显抗拒。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并且头一次感到了些许忧心。

是带在身边这么久的孩子,如今忽然要他放手,的确有些难以接受。

往后,他那墨池又要归于平静无声了。

宫远徵无喜无悲的状态一直维持到夜幕降临,宫尚角将要离开徵宫。

就在宫尚角的身影将要隐入墨色时,宫远徵忽然喊道:“尚角哥哥。”

宫尚角回过头,问他可是还有什么事情没办妥当。

他咬着下唇像是实在纠结,宫尚角担心他是有烦心事。还没问出口,就见他上前几步,整个人埋进了宫尚角的怀里,声音沉闷,小心翼翼而胆怯,可又字字清晰。

“尚角哥哥,以后我就是徵宫的宫远徵了。可是我,可我,能不能也依然是……宫尚角的宫远徵啊。”

怀里的人轻微颤动,一字一句如蝴蝶振翅扬起宫尚角心里的清风。

宫尚角这时才想到了什么,比如宫远徵原来种着的白花,比如宫远徵之前喊的哥哥,这些是在同一时间消失了的。

而后角宫没再见有白花,耳边也只剩尚角哥哥,而不是哥哥。

怎么就忘了呢。

宫尚角的脑海里浮现出此前见过的宫远徵面对那些陌生人时的态度,有些淡漠,抗拒,而又惧怕。

明明知道这是怎样一个曾得不到爱、不被爱着的孩子,为什么自己却做不到给他最完满的爱。

宫尚角不停地问着自己,将宫远徵搂在怀里,疼惜又珍爱。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里,我永远不会丢下你。远徵,从遇到你的那天起,我就已经获得了一个最好的礼物,你明白吗?无关任何人、任何事,我很在乎很在乎你。”

他知道不是宫远徵离不开他,是他离不开宫远徵。

他记得某个夜晚自己又一次从噩梦中醒来,母亲和朗弟弟的身影被鲜血模糊,字字泣血地喊他的名,他落进深不见底的黑暗里,而将他唤醒的是宫远徵。

是那双未来能制出奇毒又能培育出神迹之花的双手替他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和汗水,一声又一声不嫌厌烦地告诉他,哥哥,远徵在。

从此宫尚角起誓,往后他不会也不能再缺席属于宫远徵的任何一刻。

他将护他。

他将爱他,作为……哥哥。

至死,至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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