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7

745|095|981 【可约稿】
感谢相遇,感谢到来,感谢喜欢

【角徵】墨池无声

【墨池无声·中】

【墨池无声·上】 【墨池无声·下】 

非原剧结局。时间线转换较多。角色死亡。be。

[二编]

——

【肆】

宫远徵的卧房中有一壶温茶,宫尚角甫一进门便闻到了茶香。管事为他准备的材料正放在桌上,他坐下后喝了一口茶,又将宫紫商递给他的彩纸放在一旁,看了许久,还是先将桌上备着的物件拿在手中,动起手来。

宫尚角常来这里。屋里的草药味道经久不息,床头挂着宫远徵未编完的小挂饰,桌上被茶水压着一张写到一半的药方,柜子上有一瓶没来得及合上口的药。宫尚角叹了口气,念着:“也不知道是在急什么,东西就这样放着,若是起了风,或是被人不小心磕到碰到,那还得了。”

但他也只是这样说说而已,没有起身合上那瓶丹药,也没有收起桌上的药方。

宫远徵像是匆忙间出去了一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宫尚角的心中有一把悬挂着的剑,岌岌可危,似乎随时都会落下,将他的心脏劈得四分五裂。

直到医案一事发生,他忽然觉得自己所坚持的、所做的一切好像都成了个笑话,不但什么也没做成,最后,甚至还牵扯出了他早已死去的母亲和他曾经最爱的朗弟弟。

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母亲和朗,当他们的名字出现在他耳边时,他再也无法忍受,变得怒不可遏。可是,是谁提起?是谁在说?是谁的声音?

宫尚角遮住双目,烛光刺眼,却是让他粉身碎骨。他于年纪尚轻时失去亲人,早早地接过角宫,无人能帮他,无人能替他,有人怜悯他,有人笑话他。他让自己坚如磐石,挺如松柏,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往上走。枝叶向上生长,枝繁叶茂,根系深入泥土,扎根宫门。没有人在乎他的根被挤压被啃噬,他不能脆弱,不能懦弱,不能事事只为欢喜,不能事事只享欢愉。他就这样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成长为人人敬之人人怕之的角宫宫主。

谁能来帮帮我。

他在心中哀鸣。

又在心中念着一个名字——远徵,宫远徵。

可他想起来了,那个念着他母亲和朗弟弟名字的声音,是宫远徵的声音。

他又一次将宫远徵从身边推离,如同多年前他所不愿见的那些白花。

有人走近,宫尚角猛地抬起头,神情中带着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渴求和期盼,却在见到上官浅的瞬间变得冷冽。是了,怎么会是他想见到的人呢,分明是他将人推开的,现在那人怕是又独自蜷缩在满是毒气的阴冷宫殿中,万般委屈可又一言不发。

上官浅关切的询问和满是情意的目光没有引起宫尚角一丝一毫的在乎,他只是迟钝地想,那时自己同意了上官浅在角宫中种下白花,这个举动在宫远徵看来会代表着什么?

他承认那些被允许种下的白花是他的私心——他从未有一刻忘记许多年前被他细心养着的那束花终归是走向衰败,此后却再也没有见过一次宫远徵如那般喜悦地带着自己亲手栽下又摘下的花朵,满心满意不求回报地献给他。

可他不说,宫远徵便也不会知晓。

“方才,我见到了远徵弟弟。”

本是淡漠应答的宫尚角闻言神情一变,起身上前。

“他已经离开了。”上官浅轻声道,前面她说了那么多都没什么用处,偏这一个名字才能引来注意。“他看起来心情不大好,角公子,兄弟之间许是和和气气的才好,虽说徵公子性子骄纵,但——”

“谁允许你随意编排他的?”宫尚角停在原地,隐隐含着怒气。

上官浅愣住。她本也是想利用宫远徵所说的那位朗弟弟,在这兄弟二人之间使些小手段,虽不至于让他们的关系就此分崩离析,但至少能种下隔阂的种子。她自是有信心同宫尚角耗,攻心之计本就该放出长线,但宫远徵确确实实未免太碍事了些。

这二人之间的关系……真的不过是兄弟而已么?

上官浅赌不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可看宫尚角现在的态度,让她一时间又有些犹豫。

“出去。”

宫尚角背过身,语气不容置喙。

上官浅垂下眼眸,温声答了是,离开屋内。她没闻到屋内突然出现的血腥气,重归安静时,宫尚角才松开了手,鲜血一滴一滴落在了地面上。

骄纵?宫尚角不自觉笑了一声。骄纵又如何,宫远徵便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也要让人如愿。他护之爱之的少年,本就该无所畏惧,娇恣张扬,无人有资格评判,无人有资格要他难过。

偏偏是我。

宫尚角满怀愁绪。

偏偏是我次次伤了他。


上元夜总是热闹无比,尤其是山下。人声鼎沸,世间烟火气,一切都将夜晚熏得暖烘烘的。

早已能肩负徵宫大任的少年仍然像从前的每一年一样奔着角宫而来。角宫不比商宫羽宫热闹,却也挂上了花灯,有了几分暖意。宫尚角常年食素,宫中后厨却也一直备着荤料,平日少做,只在宫远徵来寻宫尚角一同用膳时才做个几道。到了这样的节日,总算是真有这些荤料的用武之地。宫远徵来到角宫时,已经摆了满满一桌菜,大半是荤食。

其实宫尚角从未拘着宫远徵要同他一起吃素,宫远徵年纪更小些时,他甚至日日盯着食谱,餐餐不能少了荤食,当然也得荤素搭配。除却正餐以外,还有各式各样的点心零嘴。每天忙完公务后难得的闲暇时间,就是抱着宫远徵,拿精致的糕点逗他,要小孩想吃什么就说。

最开始宫远徵对吃食的欲望比宫尚角还要淡,给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也从不说好吃或是不好吃,喜欢或是不喜欢,这让宫尚角愁了好一阵。某日他忙了一天,连吃饭也顾不上,倒是记得叮嘱下人要请宫远徵按时用膳。到了晚些时候才听下人来报,送去的餐食宫远徵一口没动,他在书房里待了一天,宫远徵便在小药园里待了一天。

心急之下拿起一件袄子就往药园跑去,速度之快令人咋舌。进药园后看见宫远徵脱了鞋子,衣摆扎起,裤腿袖子也都挽起,手臂和脚上以及小腿都沾满了泥污。月笼满园,清冷薄光下小孩蹲在一株草药旁边,一只手拨弄着那草,一只手另又握着一把野草往嘴里塞,面不改色地咀嚼。

宫尚角竟一时不知所措,恍惚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先问夜里寒凉为何要把衣服卷起连鞋子也不穿,还是问他为何要随意往嘴里塞东西,万一有毒该怎么办。

思绪万千都化作一声焦急的“远徵弟弟”。

宫远徵听见声音一激灵,起身有些欣喜地望向宫尚角,“尚角哥哥!”

宫尚角上前就要用袄子把人裹住,却没想到宫远徵往后退了一步。

“我、我身上还脏呢。”说话间,甚至能嗅到丝丝若有若无的苦味。

宫尚角这便明白了。脱下的鞋子好好地放在药园外面,身上的衣服依然干干净净,即便满手都是泥,也没让衣摆沾上一点。他是不想让宫尚角给他买的衣服被弄脏。宫尚角心下一软,不顾小孩的抗拒,直接把人裹进了怀里。“不脏。”他坚定地说着,又将小孩手里那把吃了一半的野草拿走,担忧地问:“这是什么?”

宫远徵把脸埋在暖和的衣服里,“野草而已。”

“那为什么要往嘴里放?”

“有些饿了。”

宫尚角哑口无言,“饿了为何不去吃饭?已经给你备好了的。这野草,这野草怎么能吃呢?”

“可以吃的,都可以吃,吃了不饿就好。以前徵宫里有更多,都能吃。”宫远徵看着宫尚角,眼睛亮晶晶的,“我想和尚角哥哥一起吃饭。”

宫尚角用帕子擦去宫远徵脸上和手上的泥,将人抱了起来,不管自己的外衣会不会弄脏,小心避过小孩种的那些药草往外走去。

怪不得没有喜欢吃的,因为从前没有可以选择的。能顾得上不饿已经是奢求了,哪还管好不好吃?

可那是从前了。宫尚角心如刀绞,他想,此后不会再这样了。他要让宫远徵——他最在乎的人,用得上最好的,吃得上最好的,他要让宫远徵成为一个会哭会笑,有人在乎的小孩。

宫尚角用了很长时间才让宫远徵只唤他哥哥,只唤哥哥。他给小孩买精美昂贵的衣服,专人定制的抹额,用稀有材料做的铃铛。他用很多很多的爱,让衰败的种子开出绚烂的花,他想要这朵花永不凋谢,永不枯萎,永远鲜活而张扬。

角宫安静冷清,宫尚角在一桌吃食前静待。直到如山泉流水般的泠泠作响声渐近,他肃然的面容上才露出柔和的笑。他抬头望向远处,他的远徵朝他而来,只朝他来。


【伍】

窗外的树木经年累月汲取徵宫中弥漫的药草所生的苦涩味道,周身久久萦绕阴冷毒气,却依然生得高大而茂盛。风将树叶吹得簌簌作响,宫尚角放下手中初见雏形的物件,望向那颗古树。

那树上,本该有一个骄傲肆意的少年靠坐着,亲切地唤他“哥哥”。

可回过神才发现,树影间空无一人。

何时才能回来呢。

宫尚角收回视线,又一次拿起桌上的东西——这是一具木制骨架,是花灯的骨架。

他久久凝视,而后苦笑道:“我做得这样丑,你也不说来教教我,到时候,可别嫌弃我啊。”

门外传来敲门声,管事说:“角公子,大小姐派人来向您讨要她交给您写的祈愿纸了。”

宫尚角抿了抿嘴,回道:“就说,我还未写,晚些时候我再自己挂上便好。”

管事应了声是,离开卧房。宫尚角将花灯骨架看了又看,总觉得不满意,喃喃自语:“下回就有经验了,等下次一定给你做个更好的。”

又过去了近一个时辰,宫尚角终于完成了这龙形的花灯。时间将近正午,他将龙灯仔细放好,拿来笔墨,又将宫紫商给他的彩纸抚平。提笔良久,落下墨迹,眉眼间带笑,心间却如钝刀凌迟。


上官浅的手很稳,宫尚角对她的浅笑嫣然并无丝毫在意,只是在接过那碗药膳时心中有所思虑。他陪同宫远徵度过多年上元夜,偏只这年这日不能伴人身侧,也不知那少年现如今在做些什么。往常二人都是在角宫过的这节日,徵宫从未多加装饰,若是现在宫远徵孤身一人在徵宫中,那该有多难过。

可戏早已开场,这一幕更是重中之重,宫尚角不能就此停下。他与上官浅的试探纠缠看似将如上官浅之所愿,允她种花,留她做的吃食,陪她过这上元夜,桩桩件件在外人看来便是冷心冷情的角公子终是陷入温柔乡。实则只有上官浅自己最清楚,这一盘棋局对弈从来不是她占上风。宫尚角常给她错觉,要她以为自己似乎真的走入了他的心里,可她并非愚钝脑袋,最开始她的确胜券在握,很快便隐约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那任性自傲的徵公子为何敢将整个宫门除宫尚角以外皆不放在眼里,又为何事事追寻宫尚角,乃至模糊了兄弟之间相处的那条界限。

一切都是因宫尚角的允许。

许多事情,宫远徵不认为自己过界。

是因为宫尚角允许他过界,或许该说是宫尚角从未对他设界。

这种道不清说不明的感情,宫尚角他自己有意识到吗?

上官浅看着宫尚角将碗递到嘴边,这夜是个机会,无论如何她都得再做尝试,哪怕只是撬开宫尚角的一点心防,也好过毫无进展。

然而一枚暗器忽地击碎了宫尚角手中的碗,也彻底击碎了这个温和的良夜。

角宫今夜严加防守,怎么会有刺客?

她疑惑间见宫尚角迅速拿起桌上碎片反手击出,心道不愧是被江湖称赞的武功高强之人,其警惕与反应无人能敌。

可当她与宫尚角同时看向那刺客时,她难得地露出了慌乱神情,即便只是一瞬而过。

被以内力催发足以致人死亡的碎片插入了宫远徵的心脏。

那个年轻的、鲜活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在这个喧嚣而美好的夜晚倒下,口中迸出鲜血,望向兄长的目光浮满不可置信与悲切哀痛。他倒在了地上,抹额被震开,落下满夜银铃声声。

“远徵……?”

呢喃话语响起,上官浅侧头看向宫尚角。那个向来沉稳冷静的男人目眦欲裂,起身后居然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地奔向那悄然无声的少年。

他将少年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又手足无措,一声悲嚎划尽长空。

上官浅被关进地牢前,宫尚角没有看她一眼,她便知晓,此后无论她再如何做戏,所能得到的也同样只会是虚情假意。有人将此生真情都献给了宫尚角,宫尚角又如何舍得再分出一丝一毫给予他人。

可宫尚角却想,自己究竟带给了宫远徵什么。

他看见了那个被丢弃的龙灯,或许宫远徵今夜本是提着这盏灯,欢喜地要来角宫寻他的。可他却让宫远徵的心上落了伤。他听见屋内医官急促甚至无措的交谈声,听见宫远徵压抑的呻吟,听见他遭受万般痛楚却决绝地要人拔下那片落进心脏的碎片,而后只余沉闷的一声呜咽,再没了声音。

宫尚角记起他千疮百孔的过去,上元灯节提着花灯的朗说,哥哥不可以有其他弟弟,可后来朗先抛下了他,母亲也抛下了他,无锋夺走了他最重要的家人。他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将活在噩梦之中,可那个小小的白色身影却安静地靠近他。那个胆怯的小孩,甚至害怕他真正的弟弟会生气,然而他的弟弟已经去了另一个地方,再也回不来。他长久地让自己沉溺于梦中,希冀找到那个有母亲和弟弟的地方,希望能有人告诉他,他并非孤身一人,可没有人应答。

最后让他醒来的,是宫远徵。

替他擦去眼泪的,是那个稚嫩的,孤独的小孩。


有几次宫紫商都会拉着宫子羽来角宫找宫远徵,那会儿他们还小,小孩心性,记仇但记得不多。想要溜下山去玩,觉得人多热闹,又想着多拉一个人,到时候被发现了,受的罚说不定也能被分摊去。

可回回都遭拒绝,宫远徵冷冷淡淡的,只丢下不去两个字。

少女和男孩气鼓鼓地离开。宫尚角放下手中的书,问拿着一块小点心的宫远徵想不想去山下看花灯,如果想去的话,是可以同他们一起去的,他会保密,不会让长老罚了他们。那时他心里已没了背得滚瓜烂熟的宫规,只一个念头,唯愿宫远徵快乐。

宫远徵乖巧地看向哥哥,满脸疑惑,“可是哥哥在这里,我为什么要去?”

小孩坐在墨池边,赤着脚在水里晃悠。他听宫紫商说山下的糖葫芦,小泥人,漂亮花灯和精巧玩具,有些好奇,却觉得那又如何。他问宫紫商:“可是我哥哥在这里,我为什么要去?”

宫紫商欲言又止,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要陪哥哥。”宫远徵理所当然地说。

宫紫商看了宫尚角一眼,她本就有些害怕一向严肃的宫二公子,现下更害怕了,因为宫尚角笑了一下。很轻,转瞬即逝,但确实笑了。

她拉着宫子羽和金繁跑出角宫,把撺掇宫远徵下山的念头抛得一干二净。她明白了一件事:除非宫尚角也下山,否则宫远徵心甘情愿一辈子在这山谷里守着他的哥哥。

而要拉宫尚角为着玩乐下山,那是不可能的。宫紫商想,至少她办不到。  

“远徵弟弟。”宫尚角说,“陪着我会很无聊的。” 

宫远徵从墨池边上起身,留下一地水渍,跑到了宫尚角身边,“不无聊。远徵喜欢哥哥。”  

原本是喜欢,只是喜欢。

后来他将那盏坏了的龙灯修好,满心欢喜地想要拿给哥哥看,却只遭到呵斥之后,他知道他对宫尚角早已不再仅仅只是喜欢。

那时虽还青涩,何况常年生活在宫门之中,最常接触的无非就是宫尚角和徵宫中人,他不懂得何为情爱,也不想去懂得这些。他从来都知道朗和泠夫人是宫尚角心中的一根刺,无人能磨灭,可宫尚角不知道,这根刺同样在他心里。

他听见宫尚角问他,新的就一定比旧的好吗?

他听见金复请他体谅,因为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他长久地假装不在意,日日黏着宫尚角却时时如履薄冰,他逼自己把那束白色的药花忘记,将宫尚角送的那把短刀收入柜中不愿随身带着,然而却在每个寂静的夜里将其攥在手心看了又看。他在朗弟弟的手上见过那把刀,现在刀被宫尚角送给了他,他收下了,可却觉得附着在刀上的爱,永远地留给了朗弟弟,已经不会再多出一分给他。

但宫远徵还是很喜欢宫尚角,很喜欢这个哥哥。喜欢到夜夜从噩梦中醒来,只怕宫尚角知道是他害得朗与泠夫人死于无锋刀下,是他最后一个到了密道,让密道再次打开,让朗离开密道去找哥哥送他的那把短刀。  

如果那天能跑得再快一点。

宫远徵想,如果他能跑得快一点,宫尚角就不会那么痛苦。

如果能再快一点,就能追上宫尚角,能有资格站在他身边。然后再快一点,能站在他身前,此后一生,护他无忧。

可是,好像不行。

金复说,人不如旧。

宫远徵在屋外枯坐了一夜,离开时依然一人,多年来皆是如此。一人来寻他的欢喜,一人回到他的孤寂。只是这日他喃喃自语,“可我从未想同朗弟弟比。我知道我永远比不过朗弟弟,我也没有想要抢走他在哥哥心里的位置。我只是,我只是……想爱他。”

只是想爱他。

不止于弟弟的身份,不止于亲人的身份,爱人或是情人这些他都不懂,是什么身份也全然不重要,因为他的爱比这一切都重。 

宫远徵只是想让宫尚角被爱,只是想把自己全部的,所有的爱,都献给这个让他拥有了心脏与灵魂的人。

比喜欢更广阔,比爱更沉重。


【陆】

羽宫上至执刃下至小仆都满脸喜气洋洋,宫尚角来时正看见宫子羽同金繁争辩大门的灯笼是往左好些还是往右好些。

“身为执刃,还这般孩子气啊。”

宫子羽和金繁吓了一跳,齐齐回头。

“你可算赶回来了!”宫子羽欣喜地从梯子上一跃而下,“差那么一点点你就要在众人面前拔剑时拔出条柳枝来了!”

金繁恭敬行礼,“角公子。”虽说他现在可算得宫尚角的姐夫,可他大概这一辈子也不敢让宫尚角这样唤他。  

见到宫尚角时,他想到的从来不止宫尚角一人。

宫尚角朝他点点头,对宫子羽说:“自然是会回来的。”  

宫子羽笑了一下,“我知道的。走走走,就等你了。”

他们一起往殿内走去,不再管灯笼的偏差,反正重要的也从来不是灯笼。

膳厅中已摆满大桌餐食,香气扑鼻,另有一桌放置糕点和水果。

“咱们中午先简单吃点!”宫子羽拉人入座,又转悠一圈,“阿云呢?雪重子呢?月公子呢?”  

宫紫商在这时端了一盘读作酥点写作武器的点心进来,“宫子羽!你就不问问我是吧!”

宫子羽倒吸一口凉气,把金繁往前推。宫紫商马上笑脸盈盈,“金繁!快来尝尝我做的桃花酥!这次肯定好吃,可不能再被说是——”暗器。她突然顿住,脸色忽变。金繁见状赶忙问她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她回过神来,恢复惯常笑得没心没肺的模样,“没什么没什么!”只是,想给再也见不到的人也尝尝而已。

在宫紫商身后进来的云为衫端着的是甜汤,共有八份。宫子羽见了人就粘上去,帮着云为衫把甜汤一一摆好。 

“月公子和雪重子还没来吗?”宫紫商一边给金繁喂桃花酥,一边问道。

早些时候他们就邀请后山的人来前山一同过这上元节了。

金繁吃得实在有些痛苦,但还是很坚强地张了嘴,好不容易咽下一口,说道:“已经差人去请了。” 

说话间,有人推开了膳厅的门,正是刚刚才提到的后山两位公子。

“果然前山更热闹些,一路上见了同以往完全不同的宫门呢。”月公子兴致盎然。

雪重子站在他身侧,躲过了跃过来要捏他脸的宫紫商,朝几人点点头当是打了招呼,又朝正落座饮茶的宫尚角走去。

宫子羽被他手上拿着的那个用上好材料精雕细琢的盒子吸引了目光,“这是什么?”  

雪重子将盒子递给了宫尚角,“角公子,还请替我转交这份礼物。”

月公子这时也已来到宫尚角身边,从袖子中拿出一个锦囊,“还有我的。麻烦角公子了。”

宫尚角了然,接过这两件物件,郑重道:“多谢。”

宫紫商这时才反应过来,嘟嘟囔囔:“什么,居然抢先一步!这么早就给了!可恶啊,输了!”

宫子羽哼了一声,“好东西总是压轴的,我晚些时候再给!”

宫紫商拍他脑袋,“我看你是不要脸!”

云为衫和金繁笑着看他们打闹,宫尚角依然安静又笔挺地坐在旁侧。月公子问他:“你不想打开看看是什么吗?”

宫尚角摇摇头,“礼物自然是要被赠予者亲自拆开的。”

“可你们不分你我。”月公子笑道。

雪重子在旁边落座,宫尚角给他倒了茶。他说道:“还是得打开的,否则这两份礼物就没什么意义了。”  

宫尚角低头,手指摩挲着寒凉的盒子,低声道:“我明白的。”

菜齐人齐之后,众人围坐一圈,八张椅子,八副碗筷,八碗甜汤,七个人。

或笑或闹,吃得愉悦也聊得欢快。

宴席的最后,不知是谁悄声说道:“为何未曾动筷呢?许是这次饭菜不合胃口罢。”  

倏然静下,喧闹归于沉寂。

云为衫柔声道:“大概这次甜汤也做得不够甜,下次我再多加些糖好了。”  

宫紫商嘀咕着:“好嘛,下次我也再改进改进桃花酥嘛。真不给姐姐面子。”

宫子羽也无奈道:“看来这批果子种得酸了,明儿我就让人重新种一批。”

金繁无言看向桌对面,雪重子看着面前被做成莲花模样的糕点不知在想些什么,月公子饮一口清酒也沉默不语。

唯宫尚角毫无异样,他向来最是沉稳,以前是,后来也是。

便是现在,也是如此。

他淡淡说道:“没关系的,他向来不挑食的。”

只是所有人在悔悟过来之后都希望能将最好的给他。愧疚也好,赎罪也罢,他们竭尽所能地做着一切。

可他不要了。

可他再不能要了。

宫尚角垂眉,再次低声道:“远徵,不挑食的。只是他不要了。”

什么都不要了。


似乎有个很俗的定律,这世间万千,非得是有过失去以后,才能幡然醒悟自己所求究竟是何人何物。

宫尚角自觉一直清楚,他所求所愿皆是宫远徵能平安喜乐,无病无灾也无忧无虑,可总是事与愿违。他在每一年上元节的花灯上写下一样的祝愿,他期望自己的弟弟能安然无恙。

那一年满天灯火将漆黑的夜燃烧成一片火光时,宫尚角握着宫远徵细瘦的手腕,凝视着他苍白而又安静的面容。他感受到了沉睡的人手指上那两道伤口,那时候宫远徵若无其事地同他说,被药草割到了,小伤,没事。可如今这细小的没有愈合的伤口却反而让宫尚角遍体鳞伤。是在这时,宫尚角泣不成声,无助而悲凄地祈求着一切,上苍啊,神佛啊,仙啊圣啊,祈求一切,勿夺我所爱。

所求是所爱,所爱唯远徵。

烛火幽明,宫尚角忽地轻笑一声。他叹自己懦弱,叹自己可笑,叹自己愚钝,原来这样简单的事情,偏到这时才明白。

念的是宫远徵在角宫种下的白色药花,念的是同他一起过的平淡却满足的上元夜,念的是他在墨池旁的身影,念的是他素手拨弄清水铃铛声落,念的是他本身,只是宫远徵。

宫尚角幼时失去母亲与弟弟,是宫远徵将他唤回人间。而今若要他失去宫远徵,便没人再能救得了他。

金复来报宫子羽一行人正从宫门外回来,他却不愿离开半步。后知后觉他本是将宫门责任看得比一切都重,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心中早已有了比责任还要重的存在。从前他置之不理只当是错觉,现下明白爱怎会比某些并未给他带来公平的责任要轻。然而偏是被他伤得至此的人轻声喊他,要他以任务为重,看向他的目光毫无生厌也无责怪,如同从前一样满心满眼都是他。

他差点要在人面前落下泪来。

吩咐侍卫将整个医馆严加防御之后,宫尚角再次返回至床前。宫远徵清醒得太过短暂,只是两句话后便又陷入沉睡。宫尚角将手轻覆在那被他亲手所伤的心处,心脏在跳动,他俯下身,在宫远徵的额间落下一个轻吻。这个吻,至死再无第二人知晓。

等一切尘埃落定,我要带你去看山下的花灯,去人间,去烟火喧嚣里,去见天地与自由。

他立下此誓言。

却同落在额间的吻一样,无人可知。


庭院中的树上挂满了鲜艳的祈愿纸,众人在午膳后一同来到此处,宫子羽和月公子皆发出不同程度的惊叹,连雪重子的眼里也映上了绚烂的色彩。

方才宫紫商也将彩纸给了雪重子与月公子,他们写下祈愿,将承载着祝福与心愿的彩纸挂在了树上,挂在了万千心愿之间。

宫尚角从怀中拿出被保护得很好的祈愿纸时,宫紫商见了却惊讶道:“我不是给了你一叠吗?怎么就只有一张?”

不仅只有一张,纸上也只有一句话。

宫尚角还未出声,反倒是宫子羽先叫了起来,“你怎么偏心眼呢?给我就只给几张!”

“几张还不够啊?嘿我说你小子别太贪心!”

宫尚角说道:“足矣。”

他笑了一下,而后才上前去,将那张只写了几个字的祈愿纸挂在了树上。

“够就行。”宫紫商也笑道。“好啦,那接下来我们就各干各的去啦!山下街巷要到晚上才热闹呢,晚些时候可别忘了一起去啊!”

宫子羽也说道:“今天特例!想去哪玩去哪玩!”话毕还是不免有些心虚地看向宫尚角,见宫尚角面无异色朝他点点头,再度喜笑颜开。“执刃也放假一天啦!好耶!”

宫尚角同几人说道:“那么,我也先离开了。”

宫紫商叮嘱:“晚上别忘了哦。”

宫尚角点头,最后看了一眼树上那被风吹动的祈愿纸,转身离去。

剩下几人吵吵嚷嚷地说着要去哪里玩,离开前宫紫商也看向了那颗祈愿树。

她知道其中有一张祈愿纸上只有短短八字。

同手同足,同骨同泽。

评论(340)

热度(7861)

  1. 共55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